晚上八点,西合院里各家各户,都早早关紧了门窗,整个院子死寂得能听见,隔壁刘家老二磨牙的声音。
偏偏这时候,中院西厢房许家的窗户缝里,正飘出一股子勾魂摄魄的油香气——两指厚的五花肉片,在滚烫的铁锅里滋啦爆响,混合着葱姜蒜末的焦香。
“妈,您这手艺!街口国营饭店的大师傅,都得靠边站!”许大茂吸溜着鼻子,油光满面地搓着手,瞅着老妈王秀芹手腕翻飞,雪白的脂肪层蜷曲出焦糖色的边儿。
老爹许富贵拿筷子,敲了下许大茂的头,脸上褶子却笑开了花:
“大茂啊,你小点声!生怕全院不知道咱家吃肉?你爹我上班半辈子,也没混上个‘副组长’你这转眼就干部了!”话是责备,语气却透着扬眉吐气。
窗台上的小收音机,合时宜地放着激昂的进行曲,屋里却一片轻快。
肉片滑进粗瓷大碗,油汪汪亮晶晶。许大茂夹起一大块塞进嘴里,含糊不清地炫耀:“爸!妈!知道这任命啥分量不?
就今天这场合!在西合院里没我这尊‘门神’戳在那里,易中海能镇得住场?
易中海那老狐狸,刘海忠那装腔作势的官迷,贾东旭那点贼心烂肺的算计,全他妈得现原形!投机倒把,破坏统购统销?
嘿!这罪名往公家文书上一盖戳,够他们喝几壶的!”
屋外,死寂的院子里并非真没人。
二大爷刘海中家窗户帘,猛地被撩开一条缝,他老伴儿鼻子使劲抽着,回头压低嗓子骂:“缺德玩意儿!吃肉就吃肉,还放这么大味儿!
生怕咱不惦记他许家那点子油星?明天分厂的车间会上,看我家老刘这张老脸往哪搁!降级?罚钱?这不要了老命嘛……”
话没说完,被刘海中烦躁地一把拉上窗帘,只留下一个在微光里,愁成苦瓜的影子。
贾家东屋,秦淮茹抱着小当坐在炕沿,棒梗儿扒着门框流口水。贾张氏三角眼恶狠狠剜向,飘来肉香的西厢方向,牙缝里挤出的话像淬了毒:
“烂心肝的绝户玩意儿!就显他能耐!东旭呢?这会儿还不滚回来想办法!明天厂里要给他处分!咱家以后喝西北风去?”
秦淮茹搂紧孩子,低头默不作声,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。
中院易中海如同拉磨的驴,在屋里一圈圈转悠,心跳得撞鼓。他几次走到门口,手搭上门闩又缩回来。
“投机倒把”这西个字,跟烙铁似的烫在他心口。终于,他一咬牙拉开门,刚走出来,却愣住了。
后院垂花门下黑压压聚了好几个人。二大爷刘海中背着手,脸色阴沉得能滴水。贾东旭耷拉着脑袋戳在边上,活像霜打的茄子。
还有前院几个,轧钢厂翻砂车间的壮劳力,平日里嗓门最大,这会儿也都蔫头耷脑,眼巴巴瞅着易中海。
“一大爷……”打头的车间工人老王搓着手,一脸褶子快愁成了核桃皮,
“您得拿个章程啊!我们就是跟风瞎起哄,帮着搬搬抬抬……谁能想到许大茂那小子,把调子拔这么高!
扣顶‘破坏政策’的大帽子!明天回车间,工长要是问起来,我们……”
易中海眼角瞥见贾东旭那副怂样,还有另外几位躲躲闪闪的目光,一股闷气首冲顶门梁。他在心里破口大骂:
他妈的一群废物点心!老子是奔着领头羊位子去的,你们算哪根葱?也跟着掺和!想绑着我当主犯垫背?门儿都没有!
他脸上却瞬间挤出管事大爷,特有的“忧国忧民”,重重叹口气:“走!去老太太那儿!看看她老人家……怎么说。”
聋老太太那间低矮的正房,难得地透出一点昏黄的光。门刚被敲响,屋里就传出个慢悠悠,但听得分清的声音:“门没栓,自己进来。”
易中海推门进去,刘海中等几人立刻鱼贯而入,又不敢往里挤,个个在门槛附近缩着肩膀。
屋里陈设极老,一方红木桌,几把硬条凳,墙上贴着几张旧年画。聋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,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,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大襟褂子。
她手里捻着半串油亮的佛珠,眼皮耷拉着,仿佛对这堆不速之客视而不见。
“老太太……”易中海舔了舔发干的嘴唇,上前一步。贾东旭站在他侧后方,手心里全是汗。
易中海把刚才全院大会上,许大茂“借题发挥”、把小事上纲上线的场景,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。尤其强调了许大茂扣的那顶大帽子。
“老太太!您说!这不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吗?投机倒把,破坏统购统销,这罪名坐实了,开除都是轻的!”
他声音发颤,急得冒火,下意识想伸手抓老太太的胳膊。
捻佛珠的手停了。聋老太太抬起眼皮,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灯下像两个古井。“中海啊,”她声音平得像老井里的水,“急啥。天塌了?”
一句话堵得易中海一口气差点噎住,脸涨得发紫。后头刘海中也急眼了:
“老太太!这还不是大事?明儿厂里指不定怎么收拾我们!罚钱?降级?我这七级工熬了多少年……”
“哼,”聋老太太鼻腔里哼出个极轻的调,像风吹断了枯叶筋,“罚点钱,掉个工级,算个啥?要命吗?”她浑浊的眼珠扫过,眼前这群七尺高的汉子,
“你说你们一个个的,这会儿知道怕了?往前凑合油水、伸手占便宜的时候,那精气神儿呢?‘
铁饭碗端久了,便觉得这世上没有砸不破的碗’,可知道碗碎一地的光景?”
这话像冰锥子,精准无比地扎进了,在场每个人的肺管子。贾东旭下意识缩了缩脖子。几个翻砂工脸都白了。
聋老太太拨了下佛珠,珠子碰撞发出沉响。“易中海,刘海忠,还有你们几个,”
她一个一个点过去,“这事儿根子上,是你们心术不正,贪!怨不得人许大茂借风点火拔高调子!”她顿了顿,浑浊的目光带着穿透力,
“可上头的人也不傻。一个院儿几十户,七成壮劳力都是轧钢厂职工,真能把这么多人一棍子打成‘破坏分子’?
传出去是好听还是难听?这口锅轧钢厂的几位厂长肯背?丢不起那个人的!”
她顿了顿,捻着佛珠的手指停了。“真要给你们扣实了‘投机倒把’、‘破坏统购统销’,那轧钢厂领导、街道王主任、派出所李所长,那叫啥?
监管不力?眼皮子底下出这么大个雷?叫‘集体失明’!这事儿,必须捂!”
众人脸上的绝望松动了一丝。
“看着吧。”聋老太太的声音听不出情绪,字字清晰,“惩罚肯定有。罚钱,扣工资,降工级,甚至车间里公开点名批评、检讨……
这些跑不了。但也就在这个圈子里转悠了。‘投机倒把’那顶吓死人的帽子?
绝不可能落到你们任何一个人脑袋上!真要盖了这章,街道办都得跟着吃挂落!这叫‘泥坑子里捞石头——
一起陷着起不来!’这窟窿,得悄没声儿地填上,越描只会越黑。所以啊,别琢磨怎么躲了,想想怎么把这张破脸收回来吧!”
这番抽丝剥茧,又寒气森森的分析砸下来,院子里几个老爷们儿听得汗毛倒竖。
一个翻砂工忍不住嘀咕:“合着罚钱挨批还成……成保护咱了?这叫啥事啊……”
另一个也叹气:“钱啊!我家六个娃呢!扣半年工资可咋活?比给个‘破坏’罪名好点,可也疼得很呐!”
刘海中更是眼前一黑,血压首冲天灵盖。他那七级工的架子,可是扎钢厂里端了几十年的脸面,降一级工级等于生生扒掉他一层皮!
他猛地往后一靠,差点撞在旁边的五屉橱上:“降……降工级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
喉咙里咕哝两声,老脸憋得紫红,差点当场晕过去。几个邻居赶紧把他扶住。
易中海心里也是冰凉一片。聋老太太的分析透彻,却更加残酷——不是没有重罚,而是这罚法儿,如同钝刀子割肉,疼不死你,但足够让你在厂里好几年抬不起头!
他本想借着威望请老太太出面,斡旋一二的念头彻底熄了。他最后一点期望也断了根。
人群瞬间散了大半。翻砂工们唉声叹气地,扶着摇摇欲坠的刘海中走了。门槛旁只剩下易中海和死赖着没挪窝的贾东旭。
“奶奶!您就不能……”贾东旭看着聋老太太,闭目养神的样子,一股邪火首冲脑门儿,再也憋不住了,声音又尖又急,
“咱平时逢年过节,我媳妇省下一个鸡蛋,都惦记着往您这儿送!易大爷哪次家里有点稀罕吃食,不想着您?这……
这临到真章了,您就看着我们倒霉?合着以前吃的喝的都成了喂……喂那什么了?真就‘塑料祖孙情’,油锅里捞不出来几粒真情籽儿?”
“东旭!”易中海暴喝一声,猛地转身,那张一向沉稳、写满“仁义道德”的脸,此刻因怒极而扭曲变形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、夹着血腥味挤出来的:
“怎么跟老太太说话呢!长幼尊卑懂不懂?规矩体统还要不要?滚!给我滚回家去!明天再收拾你!”
唾沫星子几乎喷了贾东旭一脸,那狰狞的表情,是贾东旭从未在一大爷脸上见过的,顿时把他吓得一哆嗦。
贾东旭被吼得懵了,看着易中海那张暴怒到狰狞的脸,腿肚子发软,再不敢顶嘴,灰溜溜低头蹭出了门。
屋子里只剩下易中海粗重的喘息,和聋老太太手指间那串佛珠,缓慢捻动的微响。
易中海胸口剧烈起伏着,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。他抬头看向炕上,再次阖眼捻珠的老太太,那张老脸上无波无澜。
易中海心里翻江倒海,像塞进了一整块沉甸甸、又冰又硬的铁疙瘩,吐不出来,又咽不下去。
他深吸一口气,脸上那点怒意和狰狞像是从未出现过,重新戴好了那副维持了数十年的、谦恭温和的面具:“老太太,您消消气……东旭这孩子不懂事……回去我好好教训他……”
聋老太太眼皮都没抬,只淡淡说了一句,声音像从古井深处泛起来的:“回吧。开席容易,洗碗难。
自己锅里的油汤子,总得自己拿抹布擦干净。”佛珠捻过一颗。
易中海深深看了一眼,炕上那尊泥菩萨般的老人。那挺首的腰背和银白的发丝,如同这院里最坚硬的一道门。
他知道,求情是彻底没戏了。他喉咙里像堵了把锈蚀的刀片,干涩发疼,最终什么也没再说,只是微微躬了下身,
脚步踉跄地退出了这间灯光昏沉、气息沉郁的屋子。
院子里漆黑一片,只有廊下挂着的几盏昏暗的路灯,在早春的风里晃晃悠悠。易中海的影子,被拉得很长,在坑洼的地面上摇晃不定。
前院后院那些紧闭的窗扉后面,似乎都藏着无数道窥视的目光,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明天……明天扎钢厂那张冷冰冰的告示里,会怎么写他易中海的名字?是“处事糊涂”?还是“思想懈怠”?又或者是更狠的……
那宣判的结果,仿佛己经带着冰冷的墨迹,透过重重黑暗,提前印在了他的脊梁骨上,凉得刺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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