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文肃突然到访，完全在祝锦意料之外。
他以为这龟孙一辈子都不敢见他。
靠着踩自己一脚往上爬，祝锦对这样的行为不屑。
他理解董文肃“太想进步”的心。
但还是不屑。
……
搬东西的弟子进进出出，来回数趟，整理完毕。
杜飞戎出行向来追求轻便，不带太多的行李，这个祝锦知道。
董司教摆摆手，弟子离开，这回小筑内只剩他们二人。
董文肃先开口，嘴角含笑。
“多年未见，祝师这里的茶，都不肯施舍给我一杯么。”
祝锦轻嗤。
“我这里的茶难以下咽，你们苍雁门的普通弟子尚且嫌弃，哪里还能给你这个准司教长喝呢。”
多年未见，祝锦阴阳怪气的功力未减。
和外人眼中光风霁月的形象不同，只有真正接近祝锦的人才知道，这位清冷疏离的天下名师，其实有很多小习惯。
比如他酒量不好，但贪杯，又菜又爱喝。
比如他其实很会骂人，但从不明着骂。拐弯抹角，被骂的人反应三天才明白，气得大叫。
比如他并不高冷，和谁都能成为朋友。他在苍雁门时，对门主杜擎一言不合就开打，但这不妨碍杜擎每次出门都带着他，关系重大的事情都问问他。
祝锦是云端的仙，任何人妄图和他比较，都会惊觉自己站在泥坑里，满身俗气。
过去的董文肃便活在这种比较之中。
祝锦待他愈是慷慨，他就愈发自惭形秽。日积月累，董司教的心，就扭曲了。
祝锦还纳闷呢。
交个朋友而己，怎么突然变态了？
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？
董文肃不等人邀请，自顾自落座。祝锦把脸别过去，懒得理他。
和他说话又不能减少劫雷数量，不想聊。
“祝师隐居在这渔歌楼中，十年，在江湖上销声匿迹。您有所不知，在您消失后，教过的那几位弟子，都曾不遗余力地寻找过祝师下落。”
祝锦一扯嘴角，冷笑。
“这么急着杀我？”
“您是这般想的？”
董文肃微微一怔，又摇头失笑。
“看来祝师和徒弟之间有很深的误会。”
“董文肃，你无需在我这里装好人，”祝锦实在不愿和他废话，干脆开门见山，“我留在渔歌楼十年，功名利禄早就是过眼云烟。你就安心当好你的司教长，手别伸得太远。”
“祝师误会文肃了。我来这里，只是为了好心提醒。苍雁门定是要将渔歌楼收入囊中，届时祝师失去庇护之所，又要何去何从呢？
再者说，你的下落，隐瞒不了太久。如今飞戎知晓，其他六位得知消息，也是迟早的事。问天宗的程宗主迄今仍未放弃寻找祝师，那悬赏令的价格都成了天价。祝师真的要……自求多福。”
祝锦刚要开口，这时有个小孩从月门冲进来。
“师父师父，你看——”
是蒲公英，她一溜烟钻进祝锦怀里，让他看手中的草编蚂蚱。
祝锦对于渔歌楼的弟子有无穷无尽的耐心，他立刻换了一张温和笑脸。
“好看。你自己编的？”
蒲公英摇摇头。
“是那个哥哥。”
“……谁？”
蒲公英啊啊两声，没说出个所以然。祝锦摸摸她柔软的头发，也不勉强。
这时又有一道声音自月门处传出。
“是我给她编的。”
杜飞戎。
祝锦的脸顿时垮下来。
“师父？生气？”
蒲公英把蚂蚱放在自己腿上，胖乎乎的手捧住祝锦的脸，拇指按住后者嘴角，强行上扬。
祝锦都能嗅到小孩手掌的青草香气，他叹口气。
“不是对你生气。”
“那就是对我。”
杜飞戎很有自知之明地接话。
“……”
祝锦皱眉盯他，不明白这西弟子如今脸皮怎么这么厚。
见杜飞戎过来，董文肃也不再虚情假意地对祝锦说话，很有眼力见地起身。
“少门主，房间己经整理好了，今晚可入住。”
“嗯，有劳。”
杜飞戎颔首，眼睛却紧盯着师父。
董文肃说他去看看其他弟子，先行离开。听涛小筑终于剩下师徒二人，还有个懵懂稚子。
蒲公英打个喷嚏，祝锦下意识摸她的额头，怕她出汗着凉。
小孩吸吸鼻子，脑袋一歪，习惯地靠在师父怀里，聚精会神地摆弄草蚂蚱。
趁这工夫，杜飞戎坐在祝锦对面的石凳上。
“师父待这山里的小孩，倒是体贴。”
祝锦斜他一眼，没吭声。
杜飞戎说话不需要观众，他脸皮厚也不觉得尴尬，继续讲下去。
“犹记得我小时候，师父也是这般细致入微地照顾我。”
“你记错了。你小时候有十个丫鬟十个护卫跟着，我嫌你吵，都是把你丢给他们。”
“……”
杜飞戎按捺脾气，视线滑向祝锦怀里的小女孩。
“这孩子灵根杂弱，不适合修炼。师父你就算耗尽心血，也只能培养出个庸才。”
“平凡地长大，有什么不好？至少她不会用师父教给她的本事，反过来追杀师父，倒反天罡。”
“……”
祝锦看都不看杜飞戎一眼，专心关注蒲公英的一举一动。
这时他听见前方有一声叹息。
“师父何必对我如此防备？就因为我当初趁人之危，派出一伙人打探您的下落么？”
祝锦终于肯正眼看他，露出惊异的神情。
“不然呢？你当年刺杀我，我还要反过来谢谢你吗？”
“那时其他几个师兄弟姐妹都出手了，我要不跟一个，那不显得徒儿不合群么？”
“杜飞戎，是为师瞎了眼，把你误认这么多年，你是真的狗啊！”
“您这话说的……我也只是试试看。此招虽险，胜算却大。”
杜飞戎说到这里，顿了顿。
“师父，这些都是徒儿当年不懂事。我这次来，能和您重逢，内心还是喜悦的。”
祝锦听他瞎掰，眼皮又落下来，不肯看他。
“时隔多年，我也成熟了。我想当年之事，说不定是我误会了师父。您真的与家父说……说我不适合接任门主之位么？”
杜飞戎话音一落，祝锦给蒲公英整理衣袖的手停住。
西弟子以为这里面真有隐情，内心激荡。
“我就知道，师父不会——”
“是。”
“……什么？”
“当年我确实告诉杜擎，你不适合接任门主之位，让他慎重考虑。”
祝锦一字一顿说道。
杜飞戎脸上的神情从错愕、不敢置信，再到愤懑。
“我就知道！”
亏他刚才还想原谅祝锦！
前·西弟子一甩袖子，被他气走了。
【今日对心劫“杜飞戎”首言不讳一次，劫雷数量减一】
【当前劫雷数：九百九十五】
祝锦露出满意神情。
他没说谎，当年他的确对杜擎说了这番话。
只不过，他用的词是“暂时不适合”。
杜飞戎性格莽撞冒失，欠缺磨练。祝锦建议杜擎再考验他几年。
反正，杜擎只有他这一个亲生儿子。这门主之位不给他，还能给谁？
不过这些话，祝锦都没有对杜飞戎说。
也没必要说。
他不能和杜飞戎和好，否则，劫雷会把他劈得外焦里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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