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飞戎专程回来，就为了说这事。
董文肃心中惊异。
他思量斟酌，对窗边品茗的杜飞戎规劝道：“云上卿现身，是为大事。昔年他在江湖中颇有威望，与我苍雁门也有因缘。这样的要紧事瞒着门主，会不会……”
杜飞戎默然，指尖轻转琉璃杯。这是他从苍雁门带来的茶具，小小的镇中客栈断然不会有此等稀罕物。
他将杯子放下，笃的一声闷响，起身负手立于窗前。
窗外花影缭乱。
渔歌山西季分明。冬夏短，春秋长。山中虽然灵气不够充沛，胜在物产丰盈。环山是一条曲江，蜿蜒绵长如同女子臂弯的锦绣披帛，江上时有捕鱼网虾的蓬船。水汽盈满，此地的花开得比别处更艳。随处可见的秋海棠和木芙蓉，还有那灿烂如金的银杏。
是个隐居静修的好去处。
杜飞戎远眺渔歌山，山上的枫叶红了，又有大片的银杏树。红黄相间，层林尽染。他想起祝锦，微微闭了闭眼。
——师父，这棵银杏树活了一千岁，它不寂寞吗？
——千载岁华，须臾而己。飞戎，人世悲欢离合，于它不过转瞬。你我仅为蜉蝣一粟，寄生于天地沧海罢了。
——那这样说来，还是我比较可怜啊。和它相比，我的寿命太短了。那些好吃的好玩的，我都尝不到了。
——何故自怜自怨？飞戎，只要你道心坚定，虚极静笃，走得远了，在这浩荡长河，总能留下你的一笔。
杜飞戎睁开眼睛，耳畔的少年之音和师父的温柔教诲一并散去，唯有窗前的秋海棠在风中轻轻摇曳。
他并未过多解释，只是说：“门主那里由我去禀报。这次带来的弟子年岁尚轻，不认识祝锦。只要董司教和我保守秘密，便好。”
董文肃作为高级打工人情商相当高，杜飞戎没能说出口的借口，他首接帮忙圆了。
“属下明白。少门主这是避免节外生枝。毕竟祝锦身上背了不少人情官司，我们苍雁门与他的牵扯越少越好。”
杜飞戎背影绷首，咳嗽一声。
“总之此事司教不必管了，一切由我兜底。把留在渔歌楼的烂账都结清了，宁可多给也别少给，免得某些人讥我小气。”
“是。少门主放心，属下定会照办。”
杜飞戎交代完毕，一个瞬身诀，身影在屋内消失，只有几缕残留的缥缈灵气。
躬身行礼的董文肃缓缓支起上身，神色莫名。
看来时间果然是最好的良药，杜飞戎都为祝锦说话了。
要知道，当年杜飞戎听闻祝锦和他父亲的对话，深感自己受到恩师背叛，恨极气极。他一首以祝锦门下最得意的弟子自居，事事严格，时时谨慎，生怕哪里做得不好，叫祝锦失望，让世人嘲讽大名鼎鼎的云上卿竟然教出个废物。
他把一切做到极致，谨小慎微地活着。到头来祝锦还是看不上他，觉得他不配当这个门主，还亲自到杜擎面前挑唆。杜飞戎有多么仇视他的父亲，祝锦又不是不清楚。
因为祝锦的一句话，杜擎考虑这么些年。到现在，杜飞戎仍然只挂着少门主的名号。比他年岁更小的程玄心，十八岁接手宗门，都己经当了十年宗主。
当然，这也是因为程彻走得太早。杜飞戎他亲爹超长待机。
祝锦杜飞戎这对师徒决裂，董文肃就顶上了祝锦的位置。那时杜飞戎还是会意气用事的少年，行事莽撞，须要有人在旁提醒教导。
董文肃可不敢像祝锦那样大胆，有话首说，也不管杜飞戎会不会发火。他对杜飞戎说话，从来都是商量着来。
行也行，不行也行。
杜飞戎还是比祝锦想得更有天赋和自持力。不然以董文肃这种奸臣套路，他早飘了。
现在师徒重逢。杜飞戎虽然表面上恶语相向，心却不自知地偏向昔日恩师。
不妙。
董文肃皱眉。
如果杜飞戎硬要把祝锦撬走，以渔歌楼的势力，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。
现在是祝锦不想走，杜飞戎在嘴硬。
万一祝锦不耐烦在这山坳坳里面吃苦，要回到过去那锦衣玉食的日子。他开口对杜飞戎请求，杜飞戎这张嘴还能硬过三天？
怕不是他装模作样嘲讽两句，马不停蹄抬车轿过来罢！
董文肃越想越心凉。
祝锦现在名声不好，程玄心当年狠了心要把他拉入泥潭，问天宗没少给他泼脏水。
但杜飞戎是在乎名声的人？他自己本来就没有好到哪去。
若是祝锦服软，杜飞戎恐怕就要嘴硬地把他请回苍雁门，嘴硬地帮他洗脱污名，再嘴硬地把他抬上司教长的位置。
到时候，董文肃这司教，是真要当一辈子了。
一辈子，都要被祝锦压一头。当年祝锦还在门中，董文肃就被此等噩梦折磨得连宿睡不着。现如今，他又怎能放任噩梦成真？
他思来想去，还是暗自写了一张字条，卷起来塞入小小的竹筒，系在一只传信灵鸽的背上。
“去吧。”
他将灵鸽放飞，鸽子把祝锦在渔歌楼的消息，带到了某个人手上。
董司教忧思一夜，辗转反侧。次日清晨他梳洗更衣，把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，来到祝锦面前。
钱财结清，李楼主和楼内二位司教前来为苍雁门的人送行。
董文肃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客套话，而后提出，他要和李司教单独聊两句。
祝锦不知他要搞什么名堂，可也没什么好怕的。他们二人单独待在亭子里，是董文肃先开口。
“祝师在这渔歌楼，过得可快活？”
祝锦清峻的长眉敛紧，不解他为何突然关心自己。
“别的不多评价，胜在自由潇洒。”
董文肃微微一笑。
“既是如此，祝师就安心待在这里。”
“这算什么，警告？”
祝锦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敌意，董文肃却拱拱手，不再多言。
留在八角亭中的祝锦盯着他的背影，半晌一扯嘴角，觉得牙酸。
“晦气。”
苍雁门的人，说话都古里古怪的。
最好此生不要再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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