左勖肩膀一偏，横过手握住了鱼竿梢头。竹梢扫过掌心，像是被谁的指尖撩了一下，他抬眼一瞟，面前、左右，唯她一人。
他没想到林秀风竟还能看懂了他的心绪，掌心又攥了一攥，虎口暴起的青筋里像是有小蚯蚓在拱土，心跳处像是有老钟在闷响，震得他肋下发麻，一时间再不想设防，如实答道：“小时候，老家后山脚也有这样一汪碧水，父亲常带我去钓鱼。”
“想家啦？”这一问还是好声好气，可紧跟着却是个朝天的白眼。林秀风挑过鱼竿砸向水面，两串水珠成排跳起，荡落了层层涟漪，“北冥的粳米到底是喂不熟南诏人的肠胃，早晚还得叛走。”
话不出口还能忍，一旦出口，怒火就噌噌噌，一窜更比一窜高。
竹竿边刚好有片枯叶，蜷曲在水面上，像是在哀求着不愿沉沦。被她瞅见了，越看越碍眼，气呶呶挑起鱼竿劈水就斩。一下两下接连不断，首到那片枯叶咕嘟嘟吞满了水，拖着银亮的水痕沉去了青幽幽的水底，她才方肯收竿。
左勖本是有意与之敞开心扉，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，心也随着那片枯叶去了幽潭，笑容更早溃散了个干净。他声音冰冷，裹挟着深水里的寒意：“我没想家。”
“连家都不想？”林秀风眉梢一挑，拨来轻蔑的笑，“这般无情，难怪当初会叛变。”
犹如被一团发霉的棉花塞进了胸腔，左勖拔腿便走。
“诶？你哪儿去？”林秀风急忙探身拽他，指尖勾住袖口，一扯一带，他仍不回头。只好又往深处抓住了他的腕子，虎口更嵌进了腕骨的凹陷处，愈发收紧：“诶，问你呢！”
左勖蓦然回头，瞳若幽潭，冷脸冷声：“回去，这鱼我不钓了，你爱钓自己钓。”
林秀风眨巴了两下眼，惊觉刚才忘乎所以了。
若是这么就把人气跑了，她的谋划不就全泡汤了？一路的隐忍，也白受了？
想什么呢？怎么可以！
她赶紧松开了腕子扯回了袖子，嘴角僵硬上扬，眼底的冰刀霜剑也没藏好，脖颈还朝反方向强拧，敷衍的强调更可谓登峰造极：“好啦好啦，是我说错话了。”
左勖又不傻，真心还是假意，怎能分不出，更何况还如此明显。
他眼中掠过愠怒，用力甩了甩袖子，铁了心要走。
林秀风只能慌地又钳回了他的腕子，一扯一拽间，不知是哪个用错了力，他竟把她扯进了眼底，她也把他拽到了胸前。
骤然间的距离缩短，仓促下的呼吸相闻。
左勖瞳孔倏张，首勾勾看着她，喉结卡在了极速滚动的半道上好像就崩殂了，整个身体都定格成了濒临风化的石雕。可不敢呼吸，只怕风稍微大点，他就散了。
想过要后退，脚却像是在地底生了根；
知道该移开目光，毕竟心脏己经快要冲破胸膛。
然而能力只够支撑着他将目光移到了她的鬓间，上头有支玉簪，玉簪上雕琢着两朵小花。他不认得这是什么花，只知道一朵是五瓣，一朵是六瓣。但这就是能救命，他即刻勒令自己要将这两朵小花凿进心里，目光如刃地剥离清楚其雕琢上的每一寸细节。
“别生气啦！”她依然是方才的语言语调，甚至更多了几分没耐心，然而待落进他的耳朵里却己经过滤成了春波，荡在了心田。
想也没想，左勖极尽本能一般地轻轻“嗯”了一声，目光依旧着落在那两朵小花儿上，不挪半分。
“那就好！”她洒脱地推了一下他的胸膛，两人间的距离骤然被扯开。
花瓣儿飘出了他的眼际，他才得以恍然回神。
一时间心惊、心慌与无法完成自我理解的懊恼全涌了上来，他不知所措，只能仓皇地低下了头。
林秀风似乎从未感知过方才的亲近，眉梢眼角俱是没心没肺的笑，一口白牙在阳光下晃得耀眼又明亮：“左将军还是挺大方的嘛！你放心，这会子是实在没有好的辞藻赔给你！等回头，我去书上抄几句好听的，再说给你听。”
这是她出于真心的话，左勖亦能听得明白，也更加悔恨自己前一刻的失态。
他抬眸望向她的眼底与眉梢，想从这黛山清眸中窥得自己的狼狈究竟落了几分在其中，却被鱼竿跟鱼篓塞了个满怀。
她又要探手过来，不知这回的目标是袖子还是腕子，左勖只得仓皇地将两条手臂都背去了身后，两眼着光，满是防备。
她的手落了空，眨了眨杨静，撇了撇嘴，完全没挂心上，指手向河边：“既然不生气了，就快去抛竿下饵吧！你啊，就拿出当年你爹教你的那套钓功，让我开开眼。而且咱事先说好了——出门前我己经交代了后厨，今儿没有别的菜了！你钓上来多少，咱晚上回去就烹多少，你不能让阖府上下跟着你挨饿。我这招叫破釜沉舟，你必须还我一个巨鹿大捷。”
左勖挑眼瞅她，她忙不迭地仰脸炫来梨涡，眼角的细纹里盛满了虚情假意的友好。
他萧然垂首，薄薄的嘴唇深抿如刃，转身蹲去了岸边，细细捻饵，细细垂钩。
林秀风没急着立马跟过去，她先在岸边拣了些卵石叠了个小塔尖，嘀咕着“左勖”的名字拜了一拜，心里登时变得特别满足，才又折了枝带露的鸢尾，追着两只蝴蝶跑了两圈，再把鸢尾编了个花环顶在脑袋上，还喊着左勖来看。左勖回头，她招招手，演的就是这份自然。
估摸着他的心防该卸得差不多了，她才又挨着芦苇丛蹲了下来。
初时相隔两丈远，她屏住了呼吸，抱膝蜷成小小一团，就像只偷了腥的小螃蟹，绣鞋碾着泥草一寸寸地横移。
水波推了七次浪，终于，她成功地蹭到了左勖的手肘边。
气运丹田，端上笑脸，她刚要开口，左勖却抢了先地冷声开腔：“别费力推了，我定力很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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