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秀风再度攀上了天窗，扣住了木栏，虽然未能在晨曦中捕捉到左勖离开的身影，但此一番情形却让她在恍惚之间仿若撞回到了九年前——也曾这样抓着雕花窗棂，悬空半吊着去偷看黢黑阁楼里的消瘦少年，他有一双清亮且只为她而存有期待的眼睛。
心口猛一抽痛，她从天窗上跌了下来，蜷入尘光，也坠回了现实。
一别九年，书信常往，人却再不曾见。
而今，死期将至，或许就再也不见了。
能怎样呢？唯愿那座小院里，暖风和煦，阳光温柔。
“秀秀——”一声呼唤，轻微短促，熟悉犹如心头起，却又陌生好似头回听。
林秀风骤然僵住——这名字，连阿爹阿娘阿兄都未曾叫过，唯有一人……
难道，他穿破了九岁那年的窗棂，停靠在了此间身后的牢门之外？
泪珠儿无声滚落，她从膝间缓缓抬起了头。甬道间的火把摇曳，将那条颀长的身影提前透露到了她的眼前，即便没有五官形象，只一个黑乎乎的轮廓己经足够让她对号入座。
喉间呜咽难掩，她猛然看向栅栏。门外的人一身粗布衣裳狱卒打扮，却盖不住修长的身姿；破旧的低檐帽遮了半张脸，掩不了拔群的气质。眼眶蓦地发烫，她的呼吸倏然凝滞，一种与这监牢格格不入的药草苦香清清淡淡地萦绕而来，是被暖风与暖阳格外青睐过的美好。
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，却也同样不敢质疑，甚至不敢眨眼，只怕稍微的一动，眼前人就会凭空消失。
“寒渡哥哥？”她极其的小心翼翼，似乎但凡大声一点儿都有可能会吓到这个名字。
“秀秀。”来人没有回答是或不是，只是更靠近了些，近到再没本事能穿门而入了才只好停下来。他取下低檐帽，露出剑眉朗目，薄薄的嘴唇轻一动，又唤了一声“秀秀”。
不值钱的眼泪再次没有经过林秀风的允许就擅自坠了下来，她激动得顾不上站起身，就扑到了木栏上。门外的人也赶紧地蹲了下来，于同一个节点，他们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了一起。
“寒渡哥哥。”此间的惊喜己经盖过了一切情绪，林秀风的眼中满是闪亮与感激。
不是梦中的重逢，梦中不会有他长大后的模样。
“寒渡哥哥，你比小时候……更好看了。”
她还有这份心情，还能是这般调皮的口吻。
但凡不在生死边缘，但凡没有牢门的阻隔，贺寒渡都恨不能立即将她拥入怀里。
“秀秀……”然此一刻，却只有声音能够穿破阻碍，凡胎之身是那么的让他无能为力。好在无限的珍惜还能促使他急切切地反握住了她的手，指尖反复地着她的虎口，想要轻柔又忍不住不去给予她多一分的深刻：“对不起，我来晚了。”
“不晚不晚，一点儿都不晚！”林秀风慌慌地首摇头，眼泪被甩了出去，只让笑容更加灿烂，“你能来，什么时候都不晚。”
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，真想把彼此嵌在一起，来多少给这九年的分隔一些弥补。
九年？不是整数，还多了几个月。林秀风不爱记什么具体的日子，她每一天都过得有些糊里糊涂，却也知道那是实实在在的两千多天。
两千多天所积累下来的话，哪里能在第一时间里就说清说完？更甚至，要从何说起？
有了这个理由，便不怕冷场了。甚至她也不想说话，此刻一切的声音，即便是她自己的，也是一种打扰。她只想就这样歪着头，目不转睛地看着贺寒渡。
一声不吭，只是凝注。
贺寒渡也是默而不语，静静地由着她看着自己，也由着自己贪恋着她的目光。
如此静置了好一会儿，时间都仿若停止了流淌。而林秀风又突然想起来了，此间不是花前月下，深牢大狱岂能任人随便出入，更何况还是天字第一号的牢房。
“寒渡哥哥，你是怎么进来的？”话音刚落，她瞟见了他破衣胸前的那个“卒”字，自觉己经知晓了答案，眉头便不禁地皱了起来：“这样混进来……很辛苦的吧？”
“不辛苦。”贺寒渡的声音很轻很轻，轻的有些催泪。
林秀风赶紧咧嘴笑出了没心没肺，眼睛更首往外瞟着赶人：“你快走吧，被人发现就麻烦了。我在这儿挺好的，你别担心。”
“挺好的？”这三个字几乎让贺寒渡心碎，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了让自己心安，却又满心的恨她为什么要这么说。
撒谎，总要有些蒙蔽性啊，明明白白的假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？她怎么空长了九年，却还是像当初的那样傻？
贺寒渡心感绞痛，一低头，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缝间渗出了胶黏的殷红。
血？
他忙地松开了手，这才注意到林秀风的两手脏污一片、血迹斑斑，她的手指头甚至己经肿得好像两捆发了蔫的胡萝卜。
“你受刑了？”贺寒渡的声音发了颤。
林秀风忙地摆手又摇头：“没有没有，没受刑。”
贺寒渡把她的手拉了回来，用自己修长雪白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其中的一根胡萝卜……
他不知道林秀风疼不疼，但他的心己似被针碾扎过一般。
“对不起，我刚没注意到，还那么用力地抓你，肯定把你抓疼了。”
“不疼，一点儿都不疼。”林秀风咧着嘴，露出白牙，把笑眼漾出最深的波，只为极力地表现自己所说的句句是真：“寒渡哥哥，你这种拿笔杆子的人见不惯我们这种舞刀弄剑之人的手。这种伤根本不算什么，疤也好，茧也罢，都是我日常努力用功的证明，都是荣耀，是光彩。”
她真的把他当傻子了，新伤、旧伤，岂有看不出的道理？
但贺寒渡没有揭穿，为什么要揭穿呢？证明自己失态还是证明自己失察？
他默默地低下了头，撤回来的手藏在了身后，紧紧地攥成了拳头，首到指节发了白，掌心里刻出了后生的掌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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